干货丨写作是一门手艺,不动手学不会,手不勤学不精
写论文的几点体会
我在学术界谋生存,靠的是用英文给英美传统的学术期刊写论文,但学艺的方式却是现代日本学徒的方式。导师欧博文教授从来没给我系统讲过怎样写论文,只是带我写。一开始是他写,我看,他问,我答;然后是他起草,我补充修改;再后是我起草,他修改;最后像打乒乓球,他写完改完发给我,我改完写完发给他。遇到关节点,他会解说,为什么如此这般修改。我一开始完全同意,后来就有不同意见,但总能达成一致。
由于我学写作的方式太特殊我从来没想过系统总结怎样写学术论文。不过,我深知写作重要,讲课作讲座时总会如实转述欧博文老师的经典说法。一篇好论文,是恰当的词出现在恰当的句子中,恰当的句子出现在恰当的段落中,恰当的段落出现在恰当的结构中。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响了快三十年,意思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变成自己的眼光,看自己的文章时也看得越明白。由此可见,说说写论文,有必要;有没有用,全看听者自己。
为读者服务
写论文必须具备读者意识。芝加哥大学教授劳伦斯·麦肯纳内(Lawrence McEnerney)教授有两个视频,主题都是如何写学术论文,一个是2014年的《高效写作的技艺》(The Craft of Writing Effectively),侧重讲原则;另一个是2015年的《超越学园的写作》(Writing Beyond the Academy),侧重讲技术。两个视频都值得认真看,仔细听,用心想。我更看重2014年讲原则的视频,特别赞成麦肯纳内教授的一个观点:学术写作的关键是让“读者”觉得“你的论文”“对他们来说”“有价值”。
麦肯纳内教授说的“读者”是“大读者”,不是《读者文摘》的“读者”。读者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群人是个共同体,但共同体不是严密的组织,是松散的江湖,门派林立,山头众多,以把门人自居的,比值得把守的门多成百上千倍。大读者分两组,一是在本学科站稳脚跟的学者,二是仍在努力站稳脚跟的学者。大读者之为“大”,在于他们有资格当匿名评审,对稿件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权力一样大,但使用权力的方式有差别。第一组比较稳健,第二组则往往比较峻急。
读者意识是服务意识。学术界有求是求真的科学逻辑,也有以研究成果为硬通货的市场逻辑,还有以名声地位为权杖的权力逻辑。要发表,论文有创新是必要条件,在数学和其他自然科学领域,有创新也是充分条件。但是,社会科学不一样,市场逻辑和权力逻辑的力量很大。要发表,除了创新,还需要了解成名学者的底细,清晰理解他们信奉维护但不一定明说的理想与规范,弄懂并加入他们往往深藏若虚的研究议程。成名学者与他们的学生会自然或人为地形成门派或学派,门户之见在所难免。
学术生涯难,因为有三个矛盾,三个矛盾都与服务精神有关。一是自信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学者必须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能力,但这种自信与服务精神往往不相容。二是兴趣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做研究必须有兴趣,否则不可能产生灵感,但自己感兴趣的往往是读者漠视的,个人兴趣与服务精神往往不相容。三是自尊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做研究必须有超乎寻常的自尊自重,否则学术生涯毫无优点,不如做实实在在的营生。做研究时必须唯我独尊,否则不可能独辟蹊径,发前人与同行所未见。写论文时,必须谦虚谨慎,否则不可能公正对待前人与同行的贡献。
读者意识是创新意识。研究社会,求表面的新不难,天天有新闻。求深层的新很难,阳光之下并无新事。求深层的新,归根结底是让目标读者觉得新。
读者意识是对手意识。聂卫平棋圣学棋时,过惕生先生教导他:“棋是两个人下。”棋自然是两个人下,这还用说?不过,过先生说的不是表面现象,而是自觉的意识。下棋时,随手、漏算、出败招、打勺子,往往不是因为棋力不足,而是因为下意识地轻视对手,把实力相当的比赛当成了自己表演,把可以一招致自己死命的竞争对手当成了自己的陪练。算路可能很深,但计算时一厢情愿,看得见对自己有利的路数,看不见对手严厉反击的招法。这就是忘了“棋是两个人下”。自觉地意识到“棋是两个人下”,时刻警醒“棋是两个人下”,就树立了围棋意识。不树立这个意识,不可能成为围棋高手。写论文,道理相同。
读者意识是自我修炼意识。修炼是练“左右互搏”,把对手变成另一个自己,把自己变成两个人。学围棋,做死活题,打棋谱,都把自己一分为二,一个竭尽全力,另一个也竭尽全力,都攻守兼备。对手的水平提高,自己的水平就提高;对手的水平下降,自己的水平也下降。做研究与学棋相似。研究是两个人做,论文是两个人写,两个人都是自己。学棋靠实战,研究靠实践;学棋要做死活题,学研究要学分析技术;学棋要打棋谱,学研究要批判文献;学棋要复盘,学研究要导师评点。写论文是比赛。头脑高度兴奋时,一个自己挥洒自如地创作;冷静下来,另一个自己大刀阔斧地批判。起草时,不妨视学界为无人之地;修改时,务必谦虚谨慎,牢记山外有山。
写作是循环往复的过程
写篇英文论文,大约耗时半年,正文约8000词,要大约300次“坐功”(sittings),每次坐功大约3小时,每次突破极限的大约300词。欧博文教授经常说:一篇文章有十成内容,要下十成功夫,前85%的内容可能用15%的时间和精力,最后的15%要投入85%。后面的这15%的内容才是非学者跟学者之间的差距,也是平庸学者和优秀学者之间的差异。
静态看,一篇论文就像一棵树。前一讲说过,主要论点是树的主干,同行评估树是否成材、材质高低、材料大小,看主干。主根有两条。就学术价值而言,实证材料和分析是主根;就现实市场价值而言,得体的文献综述是主根。这里做点补充,逻辑论证是主枝,分析结果的呈示是细枝,文字选择是树叶。逻辑清晰的论文,只读每段话首句末句就可以完全读通,只读每段话的第一句也可以读通。标题是点睛之笔。
但是,写论文是动态的生长过程,从种子开始,从细小处开始。每天写几个小时,树就每天长一点。连续几天不写,树就可能萎靡,甚至干枯。天天写,因为不可能一气呵成;天天改,因为不可能一次改妥。写论文的过程,类似理解艺术品的过程。伽达默尔说:“解释学的一条规则是,理解整体,必须从细节出发;理解细节,必须从整体出发。这里存在的是一种循环关系,理解是个运动过程,总是从整体到局部,又从局部回到整体。理解,就是在类似绕圈子的循环过程中生成完整统一的意义。”这段话说透了理解艺术品的过程。把“理解”替换成“写作”说的就是写作过程。
修改、修改、再修改
不要迷信自己有能力一气呵成,文章是反复修改出来的。罗丹是大雕塑家留下了粗糙的半成品。假如他能一气呵成,留下的就只能是完美的成品,至少是完美的局部,不是粗糙的半成品。
草稿的特点就是杂乱无章,有很多话,写的时候很兴奋,第二天看就觉得是胡说八道。然而,文章就是由胡说八道改出来的。胡说八道是创造过程。创新思维是无序的,不可预测,当然也不可计划。反映在语言上,无序的创造就是逻辑混乱、文法不通的胡说八道。了解这一点,可以安心坦然地胡说八道。一旦进入草创状态,就可以丝毫不理会任何规则,不讲逻辑,不讲语法,更不讲修辞,要么把胡思乱想落在纸面上,要么把想法敲在电脑文件中,安于泥沙俱下,希望沙中有金。草创时似乎恍然大悟,落笔仿佛有神,极度自由,天马行空,无中生有,不妨信以为真,享受短暂的天才幻觉。
写时不要刻意约束自己,自我不妨膨胀,只要不暴露,自信爆棚也无伤大雅。在膨胀的自信驱动下、可以把才能发挥到极致。热度消退后,热昏的胡话说不出来了,需要开始调整心情,回到现实,坦然接受自己不是天才。这样,第二天看到稿件拖泥带水,一塌糊涂,一片狼藉,不会感到沮丧,反而会为自己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而佩服自己冷静。这种创造心理,并非普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写法,需要自己总结。
修改草稿,一开始不妨慢慢收束,保持对各种岔道的高度敏感和兴趣,见缝插针,见弯就拐,相信嗅觉,相信直觉。所谓独辟蹊径,其实多数是好奇误入,甚至误打误撞,歪打正着。修改过程中,有时觉得处处别扭,得字字小心。改摘要,几乎每个词都得反复推敲。假定读者只肯花费3分钟,3分钟不得要领,就会把论文投入废纸篓。改结论,得言必有据,分寸得宜。
定稿时提纯升级。刀削斧砍,去芜存菁,确信是垃圾的,坚决弃置,可能有用的,小心保存。修修补补,自查自纠,漏洞不可避免,能补的补好,不能补的巧妙掩饰,自己留底,预备下一步研究,不要对自己求全责备,不要奢求完美,只有暂时最好的研究,没有终极完美的研究。
草创与修改都是极限运动,不过一个热,一个冷;一个爽快,一个纠结。鲁迅先生谈创作经验:“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词、段删去,毫不可惜。”海明威说,把很精彩的删掉,留下的才是最精彩的。
写作如修行
修行有三要素:求道、苦修、解脱。写论文的过程很相似。
一、求道
写作是求道,需要大局观。棋圣聂卫平说:“我教给金庸一个下棋的秘诀,那就是经常抬头看一眼全盘,不要一直盯着局部,因小失大。有了这个习惯,他的棋果然提高了不少。”话很短,但很有讲究。“经常抬头看一眼全盘,不要一直盯着局部”,说的是大局观。
大局是总体,总体由局部构成,但总体的灵活性高于局部灵活性的总和;各个局部构成总体,但各个局部变化的复杂性高于总体的平均复杂性。“有了这个习惯,他的棋果然提高了不少”说的是实践观。习惯只能靠自觉的不断的实践培养。听到秘诀,懂得秘诀,信服秘诀,不实践,秘诀就是正确的空话;自觉地反复实践秘诀,养成了习惯,秘诀就向瞬间的领悟升华为恒久的境界,大局观就由旁观者的冷眼优势变成了当局者的战略思想优势。
其实这个秘诀对所有业余棋手都一样有用,说的是专业观。这里的关键是“业余”二字。这个秘诀无疑对所有棋手都有用。但是,专业棋手都掌握这个秘诀,否则成不了专业棋手。专业棋手的常识,是业余棋手的秘诀。童年业余棋手把秘诀变成习惯,才可能成为专业棋手。
万法归一。棋理是理,学术研究的理也是理,理与理相通。一篇论文很长:经常浏览看看全文的结构,不要一直盯着小节、段落和句子。下棋需要大局观,写论文需要全局意识。围棋被算法攻克,是棋手的不幸,但丝毫无损围棋的教育功能。围棋最适合培养生存和发展的意识。从第一手棋开始,既要有大局观,又要精于计算;既算大账,也算小账;既寸土必争,又明于弃取。
这些道理,都适用于在学术界谋生存求发展,但都需要从抽象变为具体,从外在的原则变成内在的思路,从观察的眼光变成手上的功夫。学尾气,做死活题的用处最容易体会,学定式的用处也不难体会,在这两方面下真功夫,锻炼的是实路棋力。但是,要成为高手,还要提高虚路棋力.路径是打棋谱。但是打棋谱的用处极难体会,要看棋手的自战解说,还要看其他高手的评论。
求道事无巨细,事事都要认真。求道的前提是虔敬,有虔敬之心,就不会觉得哪些事是可以忽略的细枝末节。比如,几乎每个刊物都有独特的格式要求,如果投稿被拒,另投就需要修改格式,令人厌恶。但是,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认真对待。执掌《应用与环境微生物学》多年的德雷克(Harold Drake)道出了其中原委:如果稿件的格式不符合刊物的要求,评审人会猜疑是其他刊物拒掉的稿件,内心起疑,审稿时会格外提高警惕。
二、苦修
启功先生说:“工夫”是“准确的重复”。“准确”二字至关紧要,力求准确,得积极主动,全神贯注。漫不经心的重复,应付差事的重复,无益进步,令人厌倦,而厌倦是学习的头号敌人。重复有两种。一种是单调的,比如可以穿石的滴水,这种重复有效,但人不是机器,忍受不了单调。把持之以恒理解为单调的重复,是误解。持之以恒是有节奏的重复,有节奏的重复是有起伏的循环。
学术写作是有生命的、创造性的,不是机械单调的。节奏有一天的节奏,有跨天的节奏。并不是每个工作日都能进入写作状态。好日子的节奏分三阶段。
第一,预热和加速,需要积极的耐心。
第二,全速前进,需要抵御干扰和诱惑。
第三,思路仍然畅通,感觉已不敏锐,需要留有余地。
写几个关键词,提示自己下一步做什么,制造未尽的余兴,利于次日进入状态。别人如何,不得而知。对我来说,多数日子不是好日子。较好的日子,勉强进入写作状态;普通日子,徘徊在写作状态边缘;较差的日子,文思枯竭,身心俱疲,深感山穷水尽。苦日子多,好日子少,状态起伏不定;低谷多,爬坡多,登高少,是中人之材学术生涯的常态。换个角度看,中人之材而以学术谋生,能否接受这常态,创造并保持自己的写作节奏,关乎生存。对天才学者来说,创造并保持自己的写作节奏,关乎成功。
禅宗有渐修与顿悟两派,顿悟更适合天才,渐修更适合非天才。适与不适,只是程度之别,并非泾渭分明。天才也要苦修,惠能在黄龙寺“八月踏碓,腰石春米”,累极苦极。非天才也有顿悟的一刻,但需要慢慢攀上修行的高峰。写论文的道理与此相似。非天才做研究,要费时费力攀上知识的尖峰(peak of knowledge),以求得到闪电的灵感,因而要珍惜站在知识尖峰的时段。欧博文老师经常提醒他的学生,不要误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攀上知识尖峰。不要误以为自己随时可以轻易攀上知识尖峰,不要误以为自己可以顺利进入尖峰工作状态,这二者都需要很长时间很多努力。
叔本华是天才,但他告诉我们,灵光闪现的瞬间,只能在积极工作中等待:“独创的思想,是否发生,何时到来,我们只能等待;即使是关于我们个人的事务,深思熟虑也不总是在我们预定的时间、在我们准备妥当时完成;只要恰当的思考自然而然地活跃起来,我们全神贯注地跟进,成熟的想法会自己选择到来的时间。"这种不自我夸耀的态度,对于他这样一个极其自负的人来说,难能可贵。
三、解脱
欧博文老师说,修改文章时,谨防爱上自己的作品。这是一面。凡事至少有两面。另一面是,不欣赏不爱恋自己的文字,就不可能写出最好的文字。珍惜自己辛苦写的,不断修改,越改感觉越好,越舍不得删掉。像文学创作一样,写论文富有张力。开始修改时,每一稿都改动很大,修改时常有“惨不忍睹”的感慨,动辄大段删除,要舍得。修改幅度越大,进展越快。修改幅度由大变小,快终局了。
修改,修改,再修改,披沙拣金,进而炼金,修改到可以自信地说清三句话,就炼出真金了。第一,发现了一个大家尚未深入研究的新问题,对读者很重要。第二,发现了新视角、新材料、新技术,对读者有用。第三,得到一个新结果,值得读者知道。下一步是打造金器,提纯升级,画龙点睛。语气转为肯定,提炼出读者会画重点线、会直接引用的话,把文献作为原创证明与学术包装,投向学术市场,要表现出底气。
修改论文过程的冷热交替,改定论文的一刻,三分欣喜,五分解脱,二分黯然。
观点创新,文章八股
写论文,观点要创新,写法要八股。为了提高文章进入审稿程序的概率,花时间琢磨标题,尽量制造点气氛,仿佛研究结果很重要。
精心写摘要,争取写出一句同行可以直接引用的话,做到“三突出”:突出主题的重要,突出核心论点的创新,突出资料的翔实与分析方法的周密。不要拖泥带水,不要觉得这也重要,那也重要。
设法融入宏大的理论体系,最好跟“重大热点理论争议”挂上钩,至少与“旷日持久的重大理论争辩”搭上界。即使仅仅牵强附会地“接战”(engage)貌似伟大的理论争议,行文也不要谦虚,要敢于断然说“独一无二的数据”“新颖的甚至独创的分析方法”,“新发现”“新见解”“新概念”等等更是不在话下。
在不影响文章内容的前提下,不妨在引用上多下点功夫。文章质量难分伯仲时,尽量多引目标刊物的论文,尽量多引目标刊物中大牌作者的文章。谋定生存求发展,首先敬畏市场力量,其次才能考虑利用它。
功能主义与文体风格
本讲第一部分提到了芝加哥大学麦肯纳内教授关于学术写作的两个讲座,这一部分是我反复学习2014年讲座的笔记和感想。
学术写作要奉行功能主义。论文要发挥明确的功能,即帮助学术共同体的正式会员提高他们的学问。学术共同体是俱乐部,在一个学术领域内做出一定贡献的学者才是正式会员,麦肯纳内教授称他们为“读者”,本书称他们为“大读者”。正式会员制定学术研究规则和标,决定什么是知识,什么是学问,什么是创新。要加入这个学术俱乐部,先要赢得会员资格,赢得资格的手段是对正式会员的学问做出贡献,就是提高会员对他们关心的问题的认识。但是,做到这一点,很难。
学术研究的难处是两个字,一是痛,二是痒。学者的痛是清楚自己该懂的不懂,心痛难解;学者的痒是看到树上有成熟的果实,但是,在树下蹦上落下,每次都差一点点够不着,心痒难搔。成年人都善于掩饰自己的痛和痒,学者更精于此道。因此,判断其他学者的痛和痒,对资深学者也是挑战,对新手更是一道难关。
写论文时,如果知道别人痛在哪里,痒在哪里,就有了明确的目标,要碰到别人的痛处,也要搔到别人的痒处。有了明确目标,才能实践功能主义的写作。帮会员止痛,帮会员解痒,这就是你论文的价值。
刺探其他学者的痒与痛,读优质文献是个办法,但效率较低。论文发表过程像打铁,发表出来的论文多数百炼成钢,至少是打掉了明显的渣子。感受学术界的痛和痒,参加学术会议效率较高,会议论文也有包装,但尚未经过匿名评审的无情打击,一般不至于武装到牙齿。另外,学术会议有资深学者做点评人,他们擅长指出学术界的痒;还有以挑刺为乐、以让发言人下不来台为成就的听众,他们擅长指出论文作者的痛。
功能主义不等于直白主义,学术写作也讲究文体风格。学术文体风格的第一要义是得体。每个学术共同体都有一套规范、一套密码,无论在哪个学术共同体,都要弄清这个共同体的规范,掌握密码。一般来说,不宜直白地说前辈学者有局限,应该更多强调前辈学者的贡献。每代学者都有局限,每个学者都有局限,有局限是共性,是不言而喻的常项,贡献才是个性,是因人而异的变项。
学术研究是开放的,没有清晰固定的边界,因此,谈其他学者的局限,论现有文献的空白,往往不足以为自己的研究成果搭出稳固的台基。有的人,偶然遇到一个素材,觉得有兴趣,以为是空白,也确实是学术研究的空白,倾心用力研究,自以为做出了学术贡献,但是,如果大读者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论文根本就不可能入他们的法眼。关心前辈学者关心的问题,厘清前辈学者的贡献,能更有效地为自己的研究成果搭台,前辈学者读了论文有所收益,就无法否认或乐于承认论文有新贡献。同理,对同辈学者,也不要强调他人的不足和失误,即使迫于竞争不得不提,也要点到为止,心照不宣即可。
功能主义与文体风格是统一的,落实在文字上,就是每段话、每句话、每个关键转折词都发挥预定功能。学术论文不必让读者感到富于文采和美感,但要让读者读得顺畅,不憋气,不别扭。有朝一日成了大读者,才有资格在写作时以自我为中心,为了尽量完整地保全思想的独创性,从明白晓畅走向精微曲折,创造一套术语,甚至近乎创造一个有特色的小众语言。
学术写作是门手艺,天才可以不学自通,非天才也能通过反复试错自己学通。论文能发表了,就证明会写了。但是,会写分两个境界。一是不自觉,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二是自觉,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自觉的会写是自由的写作。
宋代禅师宗杲云:“弄一车兵器,不是杀人手段,我有寸铁,便可杀人。”关于学术写作的书籍众多,传授写作技术的课程众多,是一车车兵器。对于用心学的人来说,即使只有最原始的兵器,只要趁手,也远胜赤子空拳。只要学人不在种种广告语言光芒四射下眩晕,不贪多求快,坚持独立思考,坚持实践第一,就可以选出适合自己的兵器,学会使用兵器,在学术界杀出一条血路。注意,血路上的斑斑点点,都是自己的血。
麦肯纳内教授的这个视频是把锐利的匕首,刺穿一个个误导学人的偶像教条。他坦然承认,芝加哥大学的学术写作课程并不广受欢迎,被同行讥讽为法西斯课程。但是,真实的世界并不温情脉脉,学术界是冷酷无情的竞技场。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温情主义,是美好的奢侈品;现实主义、实用主义、冷面主义,才是在学术界谋生存求发展的必需品。努力看懂这个视频,反复体会这个视频,有助于在学术界杀出一条血路。血路上依然都是自己的血,但不是斑斑驳驳,而是点点滴滴。更重要的是,血迹是幸存者的纪念,甚至是成功者的荣耀。
动手学手艺
写论文就是修改论文,反复修改是苦修。修改,积极等待,就是不断写,不断修改。研究是思,思就是写:思考,需要有所思,即思考的对象,也需要思索工具,有所思与思考对象都体现为文字或草稿。
手艺终归是手艺,不动手学不会,手不勤学不精。
作者丨李连江,1963年生,香港岭南大学教授。著有《戏说统计:文科生的量化方法》《不发表就出局》《学者的术与道》等。
来源丨本文节选自李连江著《学者的术与道》,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12—129页
本文摘自微信公众号:人大复印报刊资料。